急診大廳事件~

給急診的好同事們,
當你(妳)們為著病人而承受著制度之惡時,
(其實是天天都在發生的事)
病人也能感受得到。
我們期望改變,
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,
想想我遭遇就不會覺得太難過了。
也希望目睹那一幕的所有同事們,包括護理人員與住院醫師,
不要覺得灰心。
文莒 .................心情平靜後的想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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急診大廳事件

急診大廳事件,每天都在發生,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而已…

 

    調回到台北半個月了,我還是很不習慣塞滿病人、暫留一百多床的急診。『為什麼不能像雲林一樣病人都很快住到院呢?』。原因也許很多,但院方常怪我們急診醫師清病人(作決定及移位置)動作太慢,我雖然心中不服,卻也很難改變病人堆到大廳滿滿的事實。

    昨天輪我上A區暫留日班(病人數無上限暫放至大廳區域),九點半迴診到蘇老先生的病歷。他是79歲的退伍軍人,因為從前一天下午開始突然不能走路被家人扛來急診,到我接班的早上,已經在急診暫留十幾個小時了。我翻了翻病歷,夜班醫師可能太忙,記載很簡單,大致就是從下午開始雙腳無力;由於懷疑壓迫性骨折併脊柱壓迫,已經開始大劑量 (Megadose) 的類固醇治療。我沒有看到病人,因為他已經被推去照MRI(核磁共振檢查)。

    半小時後,病人被推回來,我才了解為什麼夜班醫師無法清楚記載。他的病史就像他的口音一樣難懂。我依稀聽進了幾句『…以前昏倒有去和平…有腦出血…發燒背痛…榮總…關渡醫院…慈濟…不能走了…最信任台大…』。即使在一旁的外勞比手劃腳幫忙我還是只聽到一堆醫院的名字。『妳快請老闆來!』我對外勞說,然後轉身向蘇老先生道:『我幫你檢查檢查好了。』我一邊說一邊請他舉起雙腳,他應聲說好雙腳卻只能稍微平移,無法舉起,肌力只剩兩分。我擔心這是急性脊柱壓迫的緊急狀況,因為時間一久病人可能無法再行走。這時候老先生的女兒蘇小姐回來了,她詳細地描述了病史並且確定病人是昨天下午才變得不能走的,一個月前雖有中風過但還可以拿著四腳枴杖緩行。

    依據我在雲林急診的直覺,我立刻拿起電話照會值班的骨科住院醫師。在雲林分院頸椎以上是找神經外科,其它脊椎是找骨科。兩科都很積極熱心,急診醫師如果找錯科收治還會被另一科抱怨『怎麼沒找我』呢! 負責照會的骨科住院醫師聽到我的描述,很快就來看蘇老先生。我告訴他:『這個病人很可能有SPINAL CORD COMPRESSION(脊柱壓迫),如果你很難下決定,應該要通知你的主治醫師。』他作了初步檢查並看了MRI影像後覺得應該要安排開刀,於是請我們護士小姐先作一下PRE-OP ORDER (開刀前準備),他會通知骨科主治醫師。

    我忙了一陣,再注意到蘇先生時,已經是十一點多了。骨科住院醫師來了病人床邊兩次,病歷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照會建議。我又打電話給他,他卻猶豫地說:『我的VS (主治醫師)說今天不該照會他,無主的病人雙號日該照會神經外科!』『喔? 是嗎? 好,那我聯絡一下神外看看。』我立刻撥了神外照會醫師的手機,他卻說:『哪有這回事? 如果有單雙號日之分,那我昨天晚上(單數日)看了一整晚的SPINE (脊椎)照會是不是都要還給他們啊? 你們先照會誰就請誰處理吧!』 我無奈地又打電話給骨科住院醫師,他回我道:『主治醫師要你們請神外在病歷上留字證明沒有他們的事,再來照會我們!』。聽到這裏我有點不耐地說:『好吧,我找他們來留字!』病人的處置不該因體制的困難而延遲,這一直是我身為急診醫師的想法,社會大眾的觀感應該也是這樣的吧!大概半小時後,神經外科照會醫師總算在病歷上寫道『請骨科繼續處理』的意見。我在行政區一邊吃飯一邊和同事許醫師提及這個病人。心想骨科住院醫師如果搞不定可能還是得直接問問主治醫師的意見。院方就是這樣要求急診:照會醫師不能解決的就通知主治醫師、暫留三天以上待床的就通知主治醫師…。院長有時會說急診的主治醫師不夠努力處理病人,我只要在場就一定會出聲反駁。問題不是都在急診,急診的困境只是醫院制度僵化的反映。

    下午一點半,離第一次骨科照會已經三個多小時,我印象裏骨科住院醫師好像又來過一次,但我們仍然沒有收到進一步處理的建議,病歷上骨科醫師的意見還是一片空白。我又撥手機給他:『神經外科已經寫字了,請你們快點來處理好嗎?而且,你來看了三次也應該把骨科的意見寫下來!』他小聲地不知道說了什麼後掛上電話。我想他也許很難在病情與體制間作判斷,所以決定直接和負責照會的主治醫師聯絡。『你好,XXX醫師嗎? 我是急診江醫師。急診大廳有位病人…』我還沒說完,他就打斷我的描述:『我已經知道了!我不是告訴過你今天不是找我嗎?』我回答說:『不過,神經外科也說不是他們的病人,你能下來看一下病人嗎?』『神外說不是他們的就不是,我說不是我的你為什麼還是要找我? 我已經和神外賴達明醫師講了很久,他說他想起三年前是有這個規定(單雙號照會)!』。『可是,神外醫師已經留字請骨科繼續處理了,而且病人的病情在惡化,昨天還可以走…』。他沒讓我說完就回問:『你叫什麼名字?』我說:『我是急診江文莒醫師』。然後電話就掛上了。

    幾分鐘後,骨科主治醫師終於出現在急診大廳。他先到病人床邊問了一下。病人的女兒不在,病人又說得不清不楚,他測了測病人的下肢肌力分數,突然發出怒吼:『江文莒醫師在哪裏?』『我是…』我大步走到病人床邊。他沒等我說完,就大聲道:『你過來作PE (理學檢查) 給我看啊! 這是幾分 (他抬起病人的腳質詢我)? 你說啊! 病人有惡化嗎?』。我說:『他女兒現在不在,不過她確定他昨天下午還可以走的,今天就無法行動,而且 MRI的片子顯示…』他鄙夷地指著我大聲喝斥:『這是 CVA (中風)!根本不是脊椎的問題!這是幾分哪? 你說啊? 你說啊! 我看你要重新回去唸醫學院!』。所有的人都停下來聽著他教訓我。我只聽見蘇老先生說:『啊!醫師不要吵了,都是我的錯…』。許醫師在旁邊氣不過,叫他有意見找主任說,不要在病人面前吵。『找你們主任來啊!』他咆哮道:『把兩邊的主任都找來也沒關係!』。我激動地背著手說不出話;竟然有人可以對同儕這樣傲慢無禮。這恐怕是台大醫院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主治醫師公然在急診大廳發飆,而且對象還是另一位主治醫師。

    就在他的怒罵聲中,蘇老先生的女兒買東西回來了。骨科主治醫師遠遠望見她,就先開口說道:『啊! 原來是妳爸爸…』。他的態度突然有了180度的轉變,開始親切地和她點頭並詢問病情。我冷冷地道:『是你認識的人你就客氣,不是你認識的人你要隔多久才下來看?』他回瞪我:『我是對病人客氣,不是對你! 我看不起你,你一點也不值得尊敬!』在一旁行政區的同事已經聯絡主任室,不過主任正好外出,她們就請本部資深的方醫師前來處理。十分鐘後,方醫師來到大廳了解狀況,我把病人的情形向他報告,他看了一下 MRI片子後,走到病人旁請怒氣沖沖的骨科醫師到主任辦公室坐。我一路跟到門口,方醫師揮手示意我不要進去。我只得壓抑著回到A區暫留再繼續看病人。半小時後,方醫師來告訴我,他已經說明急診的立場:『XXX醫師說他的住院醫師看了三次,為什麼還要直接call他? 我告訴他即使看了三次,但是病歷上什麼決定或建議都沒有,就病人的角度而言還是什麼事都沒作!』。我很謝謝他替我講出了我混亂思緒中說不出的話。

    接著主任回來了,他打電話給骨科醫師詢問後又來安慰我。他說:『XXX醫師跟我解釋的態度還好啊! 他接到我的電話就親自下來主任室對我說明,他覺得你打電話給他的語氣不敬,所以不高興。』『有嗎?』在一旁的許醫師說:『文莒照會的電話我們都有聽到啊,哪有什麼語氣不好? 他有提到他在大廳罵人的那段嗎?』『他是沒有提到那段,』主任說:『不過他對我說話倒是很客氣!』『主任,』我回了一句:『那是因為您是教授吧!』。主任笑著說:『沒關係啦,他(指骨科醫師)昨天才剛升助理教授,可能還處於亢奮期吧!你趕快博士班畢業提升等就可以跟他一樣了!』。許醫師卻直接回道:『跟那個沒關係吧!主任』。主任說他只是開個玩笑,希望我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。我知道主任是好意,可是,我一點也不想變得跟他一樣。

    下午四點左右,急診大廳的事件落幕,骨科決定收病人住院開刀。不過骨科住院醫師轉述希望有神經科的照會並且排頭部的MRI檢查以排除CVA(中風)。雖然一開始神經科照會醫師也覺得只是脊椎問題而非新的中風,不過我六點下班時,遠遠看見這位『新任骨科助理教授』和神經科住院醫師在病床邊討論。我不知怎麼地失去了再走過去的勇氣,也許是不想再一次受辱。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在給我們的住院醫師們教育。最後,這個病人還是沒有作頭部的MRI。

    今天我又上A區暫留,遇到骨科住院醫師就順便問了一下蘇老先生的狀況。他說病人因為沒有加護病房所以暫延開刀,不過骨科病房倒是讓他先上去住院了。下午三點,所有A區的病人都有了去處,急診大廳病患全部淨空。我坐在行政區裏埋頭研究報告,雖然不能苟同,但也許在這個教職至上的醫院裏還是多花點時間為自已吧!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找江醫師,猛抬頭一看,是昨天那位蘇老先生的女兒。她一見我就直直低頭道謝,我心情複雜得不知道要怎樣回應。當醫生十多年,還是第一次這樣當著病人的面被莫名羞辱,又被病人感謝。我試著平復情緒,但當她說到這裏時我還是難忍哽咽:『…江醫師,我知道要不是你,在這裏,我父親不會得到這麼快的照顧及住院治療。對不起,讓你受到委曲了…』。

    寫完這些文字,心中已不再怨憤難平。其實急診大廳事件,每天都在發生,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而已。當醫院高層冠冕堂皇地宣揚著倫理牆上的理想時,請認真的思考要如何實踐它,不要讓急診醫師成為口號下的砲灰。因為在這裏,我們的熱情已經快要耗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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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phoeb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